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倡导和平的“世界和平理事会(前身是世界保卫和平大会)”先后评选出一批“世界文化名人”。中国先后有孔子、李时珍、屈原、关汉卿、杜甫、齐白石被评为“世界文化名人”。
这些“世界文化名人”中,人们大都比较熟悉孔子、李时珍、屈原、杜甫、齐白石,而对关汉卿较为生疏。由此,我曾去寻访关汉卿。
乘车沿京石高速到河北保定向南到安国县城,再向南十几里路,就到了我国元代杂剧大家关汉卿的故乡伍仁村。走过一段土路,就看到一座不高的土台,那就是关汉卿的墓冢。
关汉卿墓旁,几棵柏树环绕,墓前立“伟大戏剧家关汉卿之墓”墓碑。据说在1958年大平坟头期间,关汉卿墓也被平除,原墓碑遗失。当年9月,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田汉等得知消息,申请国家拨款修复。田汉、老舍、欧阳予倩等文艺界知名人士还前来为关汉卿墓培土,树碑纪念。1966年关汉卿墓又被毁,1986年政府再次拨款重修,并被列入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默默地站在这位先贤墓前,凭吊这位在中华文化史中创造出辉煌成就的戏剧家。我仿佛感觉得到关汉卿就在这清风之中仍在默默地看着七百余年来人世间的沧桑变迁,仿佛仍在倾听历史传承的浅吟低唱。
墓旁的伍仁村,原叫五人村。相传当初刘秀与王郞大战时路过此地,见到村旁地头有5个人在赌博,刘秀前去问路,但这五个人却沉溺于输赢而未答理,刘秀一怒之下,挥剑砍了这几人,因而这里得名五人村,后来又改名伍仁村。关汉卿便出生在这座村里。
关汉卿自幼勤奋好学,擅长诗词,在县试科考中名列榜首。后赴中都(今河北省张北县)应试,因考官作梗而不第。从此,关汉卿对仕途心灰意冷,纵情于民间戏剧。
不久,这位对丝竹管弦娴熟,熟悉南北杂曲的祁州(今保定安国)才子,觉得在祁州难以施展自己的才华,便毅然前去大都闯荡。
大都以宽厚都胸怀接纳了这位杂剧奇才,为他施展才干提供了沃土。在大都,关汉卿流连于勾栏瓦肆,与王和卿、杨显之、费君祥、梁进之等许多杂剧作家交往密切,这也为他得以创作更多的杂剧提供了广泛的基础。此时的关汉卿如鱼得水,很快就进入了创作高峰。
期间,关汉卿先后创作了六十三本杂剧,虽然现今仅存《窦娥冤》、《救风尘》、《望江亭》、《拜月亭》、《单刀会》、《蝴蝶梦》、《玉镜台》、《金线池》、《谢天香》、《绯衣梦》、《调风月》、《西蜀梦》、《孟良盗骨》、《鲁斋郎》、《陈母教子》、《五侯宴》、《裴度还带》、《单鞭夺槊》等十八本,但本本精彩,本本脍炙人口,皆是中华文学史上元曲的巅峰之作。
杂剧是各类散曲的集合体,散曲的兴盛,促进了杂剧的丰博发展。由于元代统治者靠的是“马背上打天下”,对文化极不重视,故而使中华文化一时停滞。但由于大量文人投身于民间戏剧的创作,他们借助口语化民俗化的街闾杂剧,使得大量不识字的民众,能看的懂,听得懂,进而促进了中华文化以特有的新方式得以广泛传播。大都杂剧文化的繁荣,既在于它的创新,更在于它的普及。而作为“玉京书会、燕赵才人”的领袖人物,关汉卿引领潮流,功不可没。人们更把他与马志远、白朴、郑光祖并称为“元曲四大家”。
关汉卿生于乱世,表面上风流倜傥,但他的内心世界却充满冷峻悲凉,疾恶如仇。他在《南吕·一枝花·不服老》中表白:“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槌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翫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嚥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你说,这关汉卿够风流的吧!
关汉卿的作品中,《窦娥冤》成就最高。《窦娥冤》中女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最具有震撼力和典型意义的。
在剧中,窦娥是一个没落儒生的女儿,她三岁丧母,七岁时又因父亲欠人家二十两银子的高利贷,被卖给蔡氏当童养媳。17岁时,窦娥婚后不久,丈夫就因病去世。就是这样的清苦生活,也不得安宁。无赖流氓张驴儿向她逼婚,遭到她的严词拒绝。张驴儿怀恨在心,趁蔡氏生病,暗中下毒,意欲害死蔡氏,逼迫窦娥改嫁;可阴差阳错中,张驴儿的父亲误喝毒汤,倒地身亡;张驴儿见状,便嫁祸于窦娥,向官府诬告窦娥下毒。窦娥自恃清白,本以为官府能秉公执法,岂料州太守桃杌却是非不分,偏听偏信,对窦娥严刑逼供。关汉卿在剧中描写道:“呀!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魂散魄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辉!”窦娥为了不让婆婆蔡氏也受酷刑,她被迫含恨屈招,她原以为官府还会“复勘”,谁料想,贪腐的官府竟一审定案,将窦娥处死。
黑暗的现实却逼得窦娥满腔的怒火,她怒向天地:“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并且发出三桩奇异的誓愿:“不是我窦娥罚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怪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她要苍天证实她的无辜,她要借异常的变化申诉她的清白。她悲愤地唱道:“……如今是三伏天道,若窦娥委实冤枉,身死之后,天降三尺瑞雪,遮掩了窦娥尸首……我窦娥死的委实冤枉,从今以后,着这楚州亢旱三年。”这浓重的悲剧气氛,把窦娥含冤负屈悲愤莫名的情绪推到极限。
作为一名普通的市井平民,关汉卿无力和黑腐的社会作对,但他对当时腐朽的社会有着明晰的认识,为了维护人格的尊严,他奋笔疾书,希望通过窦娥的冤屈,唤醒世人的良知,激发世人对不平世道的愤慨。因此,《窦娥冤》所表现的反抗性,是时代的最强音。
关汉卿创作的题材,取材广泛,许多作品,都深刻揭露社会的黑暗和腐败,着意塑造了出于社会底层妇女的形象,描写了她们的悲惨遭遇,刻画了她们正直、善良、聪明的性格,又赞美了她们强烈的反抗意志,敢于向黑暗势力展开搏斗、至死不屈的英勇行为。可谓通篇感天动地,演尽红尘风流,对元杂剧和后来戏曲的发展繁荣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关键作用。
比如,在杂剧《望江亭》中,才貌双全的谭记儿与白士中结为夫妻。权贵杨衙内看中貌美的谭记儿,想娶她为妾,只是碍于谭记儿的丈夫白士中。于是,杨衙内奏请皇帝,说白士中“贪花恋酒,不理公事”。皇帝便赐给杨衙内势剑和金牌,前去潭州抓捕白士中。白士中得讯,惊惶不已,愁眉不展。聪明的谭记儿却想出妙计。
时逢中秋,谭记儿扮作渔妇卖鱼,在望江亭上灌醉了杨衙内及其随从,并将金牌窃走。杨衙内酒醒后,想抓白士中,却没有凭据。白士中却出示势剑金牌,说有渔妇状告杨衙内非礼于她。就在此时,湖南都御史李秉忠查访到此事,奏于朝廷,杨衙内终于受到惩办。
《望江亭》其实也是关汉卿市民思想的反映。在当时的社会,一个平民无法与野蛮的官府正面作对,于是,关汉卿便让剧中人以智慧战胜邪恶,于谈笑间令恶徒乖乖就范的手法,使她们在令人窒息的生存空间中爆发灼热的生命火花,焕发出她们捍卫自身以及拯救弱者的潜能,颂赞了平凡者的不平凡,张扬了弱小者战胜恶势力的信心和力量。

元杂剧《望江亭》邮票
关汉卿在《蝴蝶梦》中,则写皇亲葛彪无故打死王老汉,王氏兄弟金和、铁和、石和为报父仇三人为报父仇,又打死葛彪,因而被捕入狱。包拯复审此案时,三子争相认罪,愿赴一死。得知他们兄弟三人冤枉,包拯只想让一人抵罪。但他要判金和、铁和一人有罪时,王老汉之妻王妻却让幼子石和领罪。包拯怀疑石和非其亲生,十分生气。审案时,包拯小息入梦,梦中看到三只蝴蝶坠入蛛网,另一大蝶飞来救出二蝶却置幼蝶于不顾。包拯醒后,经过调查,发现金和、铁和乃是王老汉前妻所生,为了保护这两个孩子,王妻忍痛牺牲自己的亲生子石和。包拯大受感动,暗中用另一死囚偿命,将三子尽皆释放。这种以梦境和现实生活相对照的艺术手法,丰富了剧情,增添了观赏的情趣,故而这些剧目至今流行。

元杂剧《蝴蝶梦》邮票
关汉卿生活的元代,政治腐败,社会动荡不安,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突出,百姓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的剧作深刻地再现了社会现实,充满着浓郁的时代气息,既有对官场黑暗的无情揭露,又热情讴歌了人民的反抗斗争。
关汉卿晚年回归故里,又开始潜心写作《西厢记》。《西厢记》描写的是张生与崔莺莺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张、崔一见倾心,由眉目传情,弹琴递书,再由红娘帮助很快发展到月夜幽会,私订终身,之后东窗事发,一波三折,最终圆满大结局。这个故事歌颂爱情与自由,亦情亦色也。
有人会疑惑,《西厢记》不是王实甫写的吗?怎么会是关汉卿?其实,《西厢记》这部剧历来就有“王作关续”或“关作王续”之争,至今不清。追根溯源,早在唐代,诗人元稹就曾写过《莺莺传》(又名《会真记》)流传于世,影响深远。在金代,又有董解元撰写《西厢记诸宫调》;到了元代,王实甫又写了《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关汉卿早年就曾得到一本《弦索西厢》,如获至宝,他当时就立志改写《西厢记》。关汉卿回到故乡五仁村后,便心无旁骛,埋头改写《西厢》。在写作时,他浮想联翩,全心构思,以致废寝忘食,身体日渐衰落,最后,咯出的血,喷的满墙都是。
据说,当关汉卿一口气写下一段悲凄唱词《鸳鸯煞》:“柳丝长咫尺情牵惹,水声幽仿佛人呜咽,斜月残灯,半明不灭。莫道是旧恨连丝,新愁郁结。别恨离愁,满肺腑难淘泄。除纸笔代喉舌,千种相思对谁说。”然后,他就突然口喷鲜血,竟杳然西去。
之后数百年来,却由于封建正统观念作祟,排斥杂剧艺术的文学地位,致使关汉卿的辉煌几近被埋没。其实,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延续,文字书籍作用很大,但对于绝大多数不识字或识字很少的平民百姓来说,元代的戏剧才是起到承前启后的最大作用的。数百年来,无数人的道德观念,许多人的历史常识,许多人的人文理念,几乎也都是从戏剧中得来的。
可惜,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关汉卿这位中华第一戏剧大师才重新获得他应有的地位,有人曾将他比为中国的莎士比亚。1958年,世界和平大会还把他列为“世界文化名人”。
关汉卿虽是个民间戏剧家,但他的文化修养却异常深厚,曾创作出许多高品质的作品。闲暇之时,我很爱品读关汉卿的小令和散曲,无不觉得字字珠玑,句句精彩,其精彩底蕴,毫不比唐宋诗词逊色。比如,关汉卿在《双调·沉醉东风》中写到:“咫只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阖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叫人舍不得,好去者前程万里。”又比如,他在《南吕·四块玉》中写到:“适意行,安心坐,渴时饮饥时餐醉时歌,困来时就向莎茵卧。日月长,天地阔,闲快活!”
“旧酒投,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个鹅,闲快活!”
“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利名场,钻入安乐窝,闲快活!”
“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短短数十个字,便道出了隐逸闲适和人生感悟,几达极致,最能代表元曲风格。
不过,我总觉得我们对关汉卿的关注还是有点淡漠。京城有很多文化名人的纪念地,却唯独没有“世界文化名人”关汉卿的。弘扬中华文化,不可遗漏关汉卿。元大都文化是北京历史文化的重要沉积,其夺目的光耀,就是关汉卿所创造的辉煌。这么厚重的文化沉积,哪有理由不去深入开掘,又怎么能冷落它呢?
面对着这孤独的关汉卿墓,我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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